一个人在东京住满第四年,收集1460个晴天,雨天,和无数只山手线上优雅踱步的白鸽。
在决定定居这座城市之前,有关西出生的日本人告诉我,这座城市匆忙,冰冷,不近人情。所幸,还未靠近它的时候听到的谣言并未动摇我的心。随着东京站的电梯爬上地面的那一刻,10月街道上弥漫的桂花香,以及快速奔走的人群,我还记得。
东京生活的第一年,每天都在跑,一直在迷路。
繁复的街道像茂密的丛林,打扮艳丽的姑娘们一朵朵开在路旁,稍不留神便被捕走心跳。身份是留学生,一个白色的行李箱里装着所有的梦想。
我的房间在一个外国人会馆的第二层,只摆得下一张桌子一张床的大小。将自己塞进被窝里便无法动弹,公用的厨房和浴室需要投币,厨房10日元15分钟,浴室100日元15分钟。习惯在浴缸里看书和发呆的自己,忽然便练就了15分钟内完成洗澡洗头这些步骤的本领。也有回家太晚热水停供的时候,冷水冲到头痛,缩进被窝里打喷嚏,还要安慰自己是为了强身健体。
并非没有委屈。但庆幸委屈来得早,才能轻而易举被新鲜感浇灭。
隔壁住着的早稻田大学的韩国女孩kyonkyon是唯一的朋友,母亲去世后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每到深夜,便从隔壁传来夹杂在电视声中的哭声。细小的,酸楚的,像冰冷的冬夜,在墙角发抖的猫咪。
起初也会心疼,想要陪她度过哪怕一夜。敲开门后,却看到一张伪装得若无其事的笑脸,哪怕花掉的眼妆上还留着晶莹的泪滴。
“我没事呀,准备睡了。”她用日文回答我,努力地笑,摁住厚重的鼻音。
我点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隔壁的哭声逐渐弱下去。我有些懊悔,责备自己不速之客般闯入他人软弱的境地。
后来,我一听到依稀的哭声,便一支支打开柔和的歌曲,音量调大一些,让她能够尽情哭泣。
在东京的第一年,收获了一个和我一样孤独的伙伴和一群新鲜的邻居。楼上的马来西亚的女孩每天都在和白人男友吵架;对面那栋的法国人总是见缝插针地约我去酒吧;同一层的巴西女孩每天都送来多太多的牛肉料理,叫佐藤的管理人奶奶太凶了,扔掉了我一口忘在厨房的新锅。
无数个眼酸脑涨的,从图书馆回到这里的夜晚,偶尔会看到kyonkyon一个人趴在餐桌上准备考试的声影。头顶传来浴室里溅着水花的脚步声,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沐浴露的香气……那一刻忽然有种错觉,仿佛闯入了他人的人生,而自己又非孓身一人。这样的隔阂温柔又寂寞,就是从东京塔上往下看,闪烁的银河里无数个似曾相识的人生。
半年后,韩国女孩去澳大利亚当交换留学生,我也搬去了江古田车站旁一幢独立的公寓。带有小隔层的一个套间,终于有了独立的浴室和厨房。朋友N.偶尔来看我,带来点心和一些洗衣液,柔软剂。大概他也不太清楚我的生活缺少什么,那时我刚刚考入东大,一切都在起步。什么都缺少,却又什么都是多余的。
N.是东京出生的成都人,和我在同一间学校的不同研究科。一次公开演讲课认识之后,偶尔便一起吃饭或者旷课说秘密,说不想让日本人听到的秘密时用中文,用不想让中国人听到的秘密时用四川话。叁种语言间自由切换的快感很快就加深了我们革命般的友情,第二年在东京的圣诞节,他带我去他家去,说是怕我一个人太寂寞。
他好看的眼睛大概是遗传了美丽的母亲,而睿智的眼神定是来自温柔父亲。那一年年末忽然有种回到家乡的错觉。温馨是最好的礼物,梦境也变得甜美安全。
江古田的公寓住到第二年,房东奶奶忽然打开电话说,打算将这栋房子拆掉重建。被迫搬家。两年之间,积攒的行李已经不是一个行李箱可以装走的分量。
而搬家的那一天,N.没有来送我。放在我家的书也说暂时不要了。问起原因,他也不说。若干时日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天他和女朋友订婚了。大学同一个社团的日本姑娘,细长的眼睛,偶尔也写剧本演话剧。
这一切,他从未亲口说。如此讳莫如深的理由,想来想去,无非是因为他察觉了我未曾说出口的秘密,那种关于他的,那种并非只是想一起郊游,野炊,谈心,去咖啡馆看书的好感,而是那种浓稠的,黏腻的,让人无法松手,不能呼吸的喜欢。他畏惧的究竟是我,还是那样的情愫呢,我从未问,他也从未说。唯一不变或者改变的,只是我又回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
在东京的第叁年,我搬去了代代木附近的高级公寓。
每个月付着昂贵的租金和管理费,身份是某IT公司的外国人社员。也许是走运,毕业之后,我顺利地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公司。办公室和家之间只有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到了年末,外地的同事开始请假返乡,周一到公司上班,总能看到桌上放着日本各地的特产。每逢周末,偶尔也和同事出去喝酒。
甜蜜的和悲伤的,都在浑浑噩噩的一个人生活中慢慢消耗着。
第四年年末,去参加大学时期好友的婚礼,外科医生的女儿和银行工作的同事结婚了。并非是第一次参加好友的婚礼,却从未如此落泪,大概是因为她念的那封给父亲的信。信上说,有一天,当我一个人独自在外觉得疲惫了,还能连夜打包行李,去爸爸家里住一住么?
听到这里,想起第一次去东京的前夜在书房收拾行李的自己。在客厅看电视的父亲忽然调小电视音量,以我能听到的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不太懂怎么表达,只知道给你吃好穿好,让你学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就是爱了。你要原谅爸爸。出去照顾好自己。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回家,就立刻回来,爸爸在家等你。
记得当时的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如何作答。他等了等,空气中徜徉过一截沉默。随后他又一点点地拨大电视音量,只是再也没有刚才那么响。
婚礼结束的回家的晚上,走在银座闪亮得像是白天的街道旁,我和N.约好了见面。
再看到他的脸时,我那么难过。
大概我要一直做个活在回忆中的精神病患者,被黏稠的往事裹住,手脚渐渐不能动弹,却也不想再挣扎,只是甘于如此的平缓安和。
我把他忘在我家的书都塞进他怀里,然后转身说再见。大概在他的世界里,我也是一直一直一直,在一个人住。
深深浅浅的都是,最甜蜜的孤独。
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付爱与恨,只想要有个甜美的梦和温暖的家。
抬头往前走,刺眼的灯光诱发了我的泪腺,往外涌出的,大概也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寂寞。
远方的高楼出现了Happy New Year的灯牌,像是霓虹伸手,想要拥抱这夜东京街头,一切都还不算太坏的我。
(文字:曹小优 图:ajari 来源:《最小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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