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都市内灯火通明,千家万户都在享受着新时代的幸福生活。他们的物质享受似乎过了头,面对泉水一般连绵不绝的山珍海味和名贵服饰,他们腻味了,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自从低能耗高智慧集成的机械劳动力囊括了社会上的大多数工作以后,人们不再需要出门劳动,而是成日吃喝玩乐,当一切的喧闹过后,他们怀念起了先辈的生活,极度渴望拥有那用劳动获取财富的日子。
越是在物质上不断地获取享受,他们就越希望在精神意识上获得不一样的体验。如今科技高度发达,人们已经有能力通过提取引力子造成时空扭曲,制造一个穿越平行时空的“星门”——虫洞来了。通过星门,人们可以在固定的时间将意识释放于不同时空的过去和未来之间。这些过去和未来处于不同的量子态,本身不具备关联的因果关系,因此著名的时空悖论早已在星门计划实施之前不攻自破了。但人体的星门传输,尚且在科学界的研究领域之中。因为意识独立于物质化的肉体,所以人们在肉体死亡后,依旧可以选择存储、发送或者转接自我意识,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或者将自己存储起来供需要者“下载”或“提取”。人们不再畏惧死亡,就好像一百年前的人们不再为温饱问题而日夜忧虑了。
刘明看着面前大盘大盘艳丽无比的美食,饱胀的肠胃一阵阵的抽搐。他的妻子正在玩弄手中的机器人模型,见状笑着说:“吃不了?那我叫机器人来扔掉了?”
“不,不要扔,”刘明扭过头去,尽量不去看那些油腻腻的玩意儿,皱着眉头摆摆手,“扔了怪可惜的。想想我们的祖先吧,在两百年前,多少人因为饥饿而死亡?”
妻子淡淡地甚至有些嘲讽地说:“你到现在还看书?那些人饿死了,又和我们这个时代有半点关系吗?即使穿越星门的次数再多,你也带不了任何物质过去,更拯救不了这个时空的你的先辈。”
刘明又说:“我是在想,能不能用我的意识去替换那些时空先辈的意识,然后让我用记忆中先进的知识去改变那个时代窘迫的生活状态,甚至改变不公正的社会制度,让先辈们能享受一下本不属于他们的幸福?”
“你觉得我们现在幸福吗?我们有追求吗?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们就不幸福吗?”
刘明低头思考片刻,然后更加坚定地抬起了脑袋,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要去享受他们那个时代的幸福,而不是…去改变他们。”
妻子接着问:“那么你替代别人的意识,即使那个是‘曾经’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先辈’,你难道就认为这样是道德的吗?”
“这只是你的道德观,而不是他们那个社会,”刘明大声说,“在那个时代,先进的智慧才是最大的一张王牌,物质的充足才是最大的幸福,而不是所谓的‘自我意识’。即使自己不是自己本身,可外人谁会去在乎呢?”
妻子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意识的超时空移植似乎是一种很新鲜的想法,至少还没有人尝试过。她没有反对丈夫,只是有些担心:“那谁来替代你现在的意识,做你这幅皮囊的主人,替你延续这种毫无乐趣的物质生活?”
几乎是毫无停顿的,刘明爽快地说:“担心什么,网上随意下载一份类似的,那些意识经历了一辈子的沧桑,它们的肉体已经死去,但它们还渴望收获一种情感,只要你给了他这份情感,他一定会听从你的话,乖乖地让你将我的情感程序植入自己的体内,让他们的肉体流淌着属于我刘明的荷尔蒙。”
妻子脸红红地笑了。她轻轻地抱住了刘明的肉体,感觉这幅躯壳正在变轻,如同一片鸿毛。她也在随着这片鸿毛,不断地升到高高的云天之上。
在这个时代,人们已经不害怕死亡,也不会真正的死亡。并不是他们已经实现了肉体的永生,而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可以随意移植、上传,如果有足够的经济条件,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传到量子计算机,然后在大数据模拟出来的无数个平行宇宙里挑选自己想要的目的地,从而进行平行宇宙之间的时空旅行。量子的不确定性会造就各种各样的宇宙,他们大致相似,却因为细节上的微弱差别,走了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道路。
在不同的观测者眼中,量子波函数都会塌缩,只是塌缩产生的结果因观测者而异,所以量子造就的平行宇宙是无穷无尽的。这些平行宇宙对于单个宇宙中具有意识的生命体而言,都是具有极大诱惑力和挑战性的,在那里你可能会回到过去的某个点,重新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当然,大量子的计算如果足够精确,就能将你的意识传送到某个具体的时间点,当然这个时间点对方宇宙必须有量子网络同时存在,也就是不能回到有网络之前的过去,否则非常危险。因为意识是人类高级生命价值的体现,是肉体的控制者,所以一般年纪不大的人,是不会选择将自己的意识传到公共网络去的。
在某人的肉体死亡后,他的意识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备份,传到量子网络上去,其后他的亲戚可以寻找肉体将这份意识下载,可以选择别的肉体作为载体,但要经过严格的登记和验证;也可以选择购买智能机器人,将亲人的意识备份下载到机器人的集成大脑里,机器人就会执行内部的意志,如同故人再生一般继承他的意识,并且为他完成未了的心愿。当然这类机器人和岗位上的工作机器人不一样,他们可以有肉体的形态,也懂得人类社会的基本礼节,这是出厂时就已经设置好了的,这些机器人并不是“赤裸裸”来到世上的,人类的意识也不会赤裸裸地离去。
可以说人类基本上实现了永生,永生的人类不需要参与太多的劳动,因为机器人们低能耗高效率的工作足以提供众多人类的物质生活所需。人们只好努力去寻求另一种生活境界。
丈夫刘明离开后,妻子就打开网络,打算寻找一份合适的意识,然后再订购一个仿真的形态类似刘明的机器人,就可以将意识和本体对号入座了。很快这位妻子就有了合适的对象,这份意识的原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因为暴饮暴食导致肉体的疾病无法治愈,这是社会上最常见的死亡原因,连最强大的量子计算机都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它还没有找到平行宇宙间有类似症状的治疗方法。但因为人的意识可以永生,于是谁也都不在乎自己的肉体健康与否了,那都是面皮和表象,什么时候想要调换了,就可以随意糟蹋,不需要任何顾虑与节制。
妻子在虚拟平台上对这份意识进行测试,她感觉到这个人确实很符合她的胃口,于是下了订单,同时预约了肉体设计的订单,支付了虚拟货币。此时距离原版的丈夫刘明离开家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他一边想着这个丈夫在平行宇宙可能的遭遇,一边幻想着制造出的“新丈夫”日日夜夜以刘明的躯体对自己投怀送抱,无限的憧憬和甜蜜。
她想着:“刘明,刘明,你不用担心,我支持你的事业。从今而后又有另一个你陪在我身边了,但他永远代替不了真正的你。”
世界上第一家通过量子计算机传递意识的授权机构位于该省的省会城市阳光城,他掏出身上所有的虚拟货币支付了悬浮飞车的费用,属于他自己的私人飞车就到手了。看着日光下被洗刷一新的耀眼的城市,他感到脑袋有种说不出的晕眩。想到自己要放逐意识去到另一个平行世界代替另一个人的意识,他开始怀疑身边一切的真实性了——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但现实往往给人以强烈的失真感,难道不是吗?
“我去了那个世界后,这个世界对我的意识而言还会是真实存在的吗?我到底是刘明,还是另外一个姓刘的祖先?我会找到自己在那个世界的归属感和幸福感吗?”
机构的负责人消除了他的疑虑:“你大可不必担心,到了那个世界之后,你就不再是刘明,你要以自己角色的身份,去缓缓推动这个世界的前进。”
刘明问:“那个平行世界的历史会不会因我而发生改变?”
“会的,但那和我们世界毫无关联。那个世界过去或者将来出现过的刘明,本就都不是你。你只是属于这个世界——以刘明的身份,搭配这份意识。”
刘明微微一笑:“那么我要为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那个刘明的先辈服务喽?那个世界的发达还是毁灭,都可以由我推动,却与我毫无干涉?”
负责人眼皮一跳,严肃地说道:“到那儿的时空旅行者都是有自己的责任心的,要想借此去毁灭平行宇宙的人,最后也会干扰我们这个世界得到报应。将来你的意识载体,也难免要遭受毁灭式的打击。”
刘明点点头,签署了虚拟协议。他笑着说:“本来我就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现在呢?看来更像是如此。我们可以随意转变自己感知的世界,看来我们所认为的,并不是我们真正的认知。”
他躺到了仪器上,准备着灵魂出窍那一刻的轻盈和美好。
夜晚,刘明的替身来了。他用自己的指纹和眼纹打开了自家的门,然后按照刘明的习惯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突然从身后一把将妻子抱住。女人一开始有一种反抗的情绪,但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后,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声音如同打鼓一般洪亮,敲得她的骨头都快要碎掉了,敲得她浑身神经麻木。她娇嗔一声,倒在了“刘明”的怀抱里。
刘明习惯性地用有些苍白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的,十分的顺其自然,没有丝毫的拘束。这多么像年轻时的刘明啊!刘明的意识四处旅行,哪里能向他一样对我这么柔情蜜意呢!这可比给我再多的物质享受有趣得多呢。
是的,刘明的妻子将刘明的记忆和习惯都融入到了这份新下载的意识里,所以刘明的替身知道刘明的一切喜好与记忆,甚至知道刘明和妻子之间的情感密码——这实在比物质上的密码还要可怕得多。他因此收获了这个风韵犹存的妇女的全世界,也从心底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是半个刘明,是这个女人的半个爱人。他原本的意识说不上有多么欣赏这个女人,但他的意识和记忆属于刘明的那部分却早已蠢蠢欲动,情不自禁地将嘴靠近了女人的眼睛……
就在这时,刘明的妻子忽然一声大吼,猛地推开了面前刘明的替身。因为她敏锐地觉察到了一股不属于自己丈夫的气息,那是一种野性的气息,似乎不属于人性的一部分。那是一种耍流氓的心理散发出来的气息,而不属于爱情的占有。刘明的替身险些摔倒,他不知所措地打量着这位妇女,一时木然。
女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滚着,她突然想起这可能是个替身,真正的丈夫是不会那么快回来的——他的肉体还封冻在某个研究机构里,意识却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那属于刘明的脸上的肌肤。熟悉的质感,还很温热。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气息,这个男人有家有担当,怎么可能会是个假的呢?她又忍不住想去拥抱他。
她抚摸着他的短发,他壮实的肩膀,还有那铁板一般僵硬的脊梁骨,没错,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做刘明,他就是自己那唯一的爱人,那和自己相守一世的、充满爱的荷尔蒙的肉体。他的每一丝气息,都让她窒息。她从未厌烦过,这是一种久违的体验,再次重逢,又是那么的有新意,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在这爱的拥抱当中孕育成型,她坚信这就是自己那无可替代的丈夫。
但她的心里,又总有那么一丝丝不安。似乎她背叛了丈夫真正的灵魂。这种不安,让她在面对替身温暖主动的怀抱时,心里如同火烤一般的不自在。
或许是因为她不知道,意识与人格是可以随意替换并且任意改变的,因为对于时代而言,它们只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数据片段;而对于感性的人类种族而言,生命的情感之所以无价,是因为意识本体的一种共鸣,这种共鸣,是不可以通过拼接组合来替代的。
这,就如同宇宙的诞生一般偶然吧。生命是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却也是渺小的,无足轻重的。
此时此刻,真正的刘明,居住在一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里。四周的墙壁潮湿而且破旧,连油漆都已然随着岁月的鼓点一层层地剥落。这是他刘家的先辈的身体,此时刘明的意识悄悄地钻入这位先辈的梦境,与他那古老保守的意识结合在了一起。
他睁开眼睛,好长时间才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以及发霉难闻的空气,他看见一个瘦如火柴棒子的女人穿着粗布衣服,光着脚,靠在墙边十分有耐心地缝着一件男人的衣裳。似乎是屋里的空气不好,女人时不时地咳嗽两声,那声音好像鸭子被捏住嗓子一般的嚎叫,让刘明的意识感到了一些惊悚,继而感到凄凉,想必是平行时空的这个先辈的意识在起作用,传导给神经本该有的感受。而且这份意识告诉刘明,这就是他,刘家先辈的妻子。而自己,这份属于刘明的意识,也将参与控制刘家先辈的肉体,享受和这位生活在贫穷时代家庭妇女的普普通通的生活。
他们注定不会有太多甜蜜的享受,更多的应该是柴米油盐的同甘共苦。他转动了一下思绪,还好,自己还记得是以一个刘明的身份从平行时空来到这儿,并且要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先辈落后陈旧的意识得到属于未来的新知识的浸润,过上真正物质幸福的生活。这样,将来出现的那个刘明,就可以到处炫耀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出人头地的——即使那个“刘明”并不是自己。“我一定是个无私奉献的好人。在那个时代是,即使到了这里,我刘明也还是。”刘明这么想着。
从刘家先辈的记忆里得知,自己潜入的大脑的主人代号(名字)叫刘常春,一个很普通很常见的名字,和刘明的这个名字一样。他们的先辈必定不想要在取名字上浪费时间,或许这样才能体现刘家人平凡之中的不凡吧。他或许是刘明爷爷的曾祖父,他的父亲酷爱史书,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稀奇的。父亲的意识他下载了一部分到自己的大脑里,其中很多历史典故,他都将父亲的记忆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了。所以他很快就知道,这还是个皇帝统治的时代。
皇帝时代,要么朝政清明,歌舞升平;要么酷吏当权,民不聊生。刘明发现这个时代介于两者之中,但显然更接近后者,否则刘常春这个生意人也不至于累死累活地打拼,还出不来一个好家境——一定是因为官吏赊账,小百姓敢怒不敢言。刘明努力去搜索刘常春的记忆,但那记忆中的片段有些零零散散的,似乎先辈并不愿意回想往事。它还要接着思考对策,大脑却传出一个信号:该是出门卖货的时候了。
此时已接近黎明时分,天空星辰渐渐稀疏,月光朦朦胧胧的似乎就要睡去,窗纸外的大地和山脉连成了一片化不开的黑,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横卧在地平线上。根据刘常春的记忆信息,他开始了刘常春的生活。只是他的记忆中多了一些新鲜的知识,人也懂得变通了。出门的时候,他没有再翻山越岭,而是根据到来之前的知识补充,选择了一条看似危机四伏的小道,这样就近了很多。当然他没有让妻子知道,因为他必须记得自己是刘常春,刘常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从不读书,除了数字以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会逻辑思维和分析,而且大脑中还有些根深蒂固的迷信。
用属于未来的思维方法做生意,“刘常春”果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些大摇大摆地赊账的官家子弟,在刘明的思维抑制下,奇迹般地不敢再赊账,甚至还要多掏腰包,帮平民们减免账务。身边的生意人都惊讶于刘常春的实力,纷纷请他喝酒,向他请教生意经。刘明就将他从未来的意识里带来的记忆给告诉了大家,这些平民百姓顿感说不出的新奇。而刘常春的那部分意识则在莫名其妙,惊异自己如何会有这些新奇的见解,以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行为和方式。
刘明的意识出尽了风头,但他感觉到刘常春意识里那些“老顽固”,就想着如何剔除,甚至想着如何整个占领刘常春的躯体。每天回家时,刘常春总要点上一支烟,一边点烟一边在妻子面前数钞票,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刘明终于知道先辈的妻子为什么咳嗽起来如同鸭子被捏了嗓子了——都是该死的二手烟惹的祸。而且每当数过钞票,刘常春就要拿一半来给自己买烟,只有在这时,他的全身才如同吸毒一般爽快。而刘明讨厌烟。他一闻到烟味,就会从意识深处直犯恶心。因此当这天晚上刘常春再夹起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的时候,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就弯下腰干呕起来,呕出了酸水,还不断地犯恶心。
妻子感到十分奇怪:“刘常春,你这是怎么了?”
刘常春一边擦着嘴,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不知道。我真的很想抽烟,可是我又很厌恶抽烟。我好像有了两股意识,它们如同被一把刀切开的两个独立体一般,甚至是两个同极的磁铁,互相闹矛盾,互相排斥斗殴哩。”
妻子一边数着钱,一边笑呵呵地说:“今天是有天神在护佑你吧?怎么生意这么好?”
这次是刘明的意识在给大脑下达指令,说出了一句话:“这是时代造就的机遇。”没错,这就是刘明的真心话。不是到这个时代,他哪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只是那种意识分裂的感觉,还有那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残留,时刻干扰着他的思维,让他觉得十分痛苦。
这位妇女又拿起了缝衣针,刘明的意识推动着刘常春伸出手,按下了他的妻子的手:“我们赚钱了,就好好享受一下吧。咱去买现成的衣服。”
妇女手一抖,针掉在了地上。她大声说:“你疯了吗?那些官吏管着的商家,是我们轻易可以踏入的门槛吗?”
他顺从地点点头,妻子却突然深情地盯着他的双眼,温柔地笑道:“常春,今天要好好犒劳你一下。咱不买衣服,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刘明一听,脸红到了耳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想到了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妻子,不敢做有愧于她的事。可刘常春的意识很快就在它胆怯的时候占了上风,它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将嘴唇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正在甜蜜之间,二人突然同时颤抖了一下身子,然后只听扑通一声,似乎是有人跌坐在了地上。
那位妇女坐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眼睛依旧盯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仿佛那是个冒牌的丈夫。她的鼻子动了动,然后摇着脑袋说道:“我闻到了一种不属于刘常春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感到很陌生,也很可怕。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明明是你的妻子,你也是我的丈夫,刘常春。”
对面那个男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刘常春,那我是谁?这个世界…我…是真的吗?”
刘明的妻子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刘明抱着,一起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奔跑着,跑着跑着就跑到了云上,然后就飞起来了,到了茫茫的宇宙中。周围越来越冷,她突然睁开眼睛,看到抱着自己的居然是一个合金做成的机器人,她吓得尖叫起来,楼道的的十几盏声控灯刷地同时亮了起来,照得窗子一片明亮!
发觉是南柯一梦,她擦了擦冷汗,看自己的丈夫刘明熟睡在身边,心底却不由得一阵阵发冷。她突然想起这只是刘明的替身,他的意识里只有刘明的一部分,可另一部分,却完全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她下床去,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熟睡着的男人。天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对自己做过什么!他不是刘明啊!
“可是我为什么好像对刘明一般地去爱他、包容他、接受他,愿意和他分享我的一切?我爱的难道只是刘明的肉体,而不是他完整的灵魂?如果他的意识是在另一个肉体里,我的意识也不在此处,我还是我,他还是他吗?我还爱他,他也还爱我吗?”
她觉得脑子快要炸了。“不行,这不是刘明,我不能接受这个男人的爱,我更不能爱他,我要赶走他。”
她决定马上联系相关部门,要求将刘明回收掉。得到的回复是:刘明已经是意识自由体,是一个完整的人类成员,具有公民的身份。而原本那个刘明的意识虽然已经进行了平行时空移植的登记,但只要刘明的原意识没有回来,这份公民权就归这个替身所有。她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替身已经来到身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她又闻到了刘明的男人气息,但没有更多的动作。
看到妻子的脸上有些苍白,男人说道:“我煮豆浆给你喝。你要吃甜糕还是包子还是米汉堡?或者别的?”
“甜糕吧。”她淡淡地说着,随手拿起一本电子书。很快家庭机器人就来为她揉肩捶背,伺候她换掉睡衣,然后洗衣拖地。男人操控着程序,让机器人准备早餐。
“这样的日子没滋没味,越来越像白开水了。唉,我倒宁愿喝白开水,”不一会儿她扔了书,又怀念起那个去旅行的刘明,“他还会记得我吗?”
她问这个男人:“你愿意让自己的意识去平行时空吗?你愿意为我去寻找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这个男人“记忆中的人”自然是刘明原身,因为他有刘明的记忆。两种意识在他的脑海里打架,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女人怒了:“你能不能有点男子汉气息?你根本不像刘明!不像那个真正值得我爱的人!”
替身却不理会她的怒气,依旧踩着刘明的步伐,做出刘明习惯性的手势:“不,我就是刘明。不然我会是谁?”
女人终于爆发,摔门而出:“你不是刘明!你的模仿性行为真让我恶心!”
楼道里的声控灯再一次完全亮起,如同黄泉路上的长明灯。无数拼接组合的意识在此飘飘荡荡,谁也不认得谁是谁,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刘常春和妻子手拉手漫步在雨后的青石板小巷里。油纸伞在清风中旋转着,江南的雨如同抽不尽的丝线,细细编织着岁月的锦缎,要用它谱写一曲离别的殇。
记忆中一直有一个故人,她一直深藏在心底,仿佛活在梦中,又似乎时刻不离。刘常春看着灰蒙蒙的天,那浓浓的云,似乎要把这一片时空压垮。妻子笑着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要不是你的贡献,我们家哪能成为商业的大户,我哪能走出家门,见到这江南的温婉多情。”
刘常春却沉浸在回忆里。回忆里有一个女人,她孤独了好久。或许已经有替身接替自己与她的缘分,他也不该如此的朝三暮四。为什么还要留恋那个世界呢?这本来就是一次单程的旅行啊。
他不曾忘记,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自己不完全是自己。他的爱,也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来自其他量子世界的时空旅行者,自己的同伴们,能选到和自己同一个时空的概率微乎其微。他的物质生命,等不到这个世界量子网络出现的那一天。
在遥远的过去,死亡的肉体意识会逃出,它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吗?它还会坚守自己的情感吗?
时间不会凝固下来,它会消磨着等待的刀锋,慢慢苍老,慢慢地用思念刺穿岁月的隔膜。
她等到白首,也没有等到刘明的回归。岁月是一张单程的车票,她必须选择上传意识。她还可以继续等待,但要忍受无穷岁月的寂寞和无助。因为她随时可能被下载甚至授权,富豪们可以随意拼接它的意识,让它成为另一个人,另一个不被刘明爱的陌生女人。
岁月那么漫长,世界那么大。即使可以永生,那还得忍受多大的孤寂?不忍删除的记忆,为何还要执着地翻滚着,不愿意死去?
对于时光而言,来自偶然的生命,注定要在偶然之中,不断错失。
记忆中一直有一个故人,她一直深藏在心底,仿佛活在梦中,又似乎时刻不离。